2014年6月30日 星期一

艾祥:綠光

  一休無疑是我這輩子見過最愛檸檬的男人。

  他總是隨身攜帶檸檬精油,用食指和中指沾取之後在太陽穴來回摩娑,他的咖啡會註明要附上檸檬片,他左耳骨上的耳環是一只彷彿宣誓著什麼似的白金的檸檬,我直覺他一定也有同款式的戒指。從他手中遞過來的鈔票,不分四季都有檸檬的香氣。一休今年四十多,單身,外型極佳,一百八十幾公分,皮膚和身材保持得非常好,嘴唇的弧度迷人,如果戴上假髮和絡腮鬍,簡直像是亞洲款的休傑克曼,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帥的光頭。

  沒有女人不喜歡他,小梅總是搶著要結他的帳,收他的碗盤。

  小梅是我咖啡店裡的工讀生,二十四歲了,還是個大一新生。起先我以為她大概是有什麼不便言說的困難,小梅染了一頭顏色參差不齊的頭髮,活像是被各種郵輪和水上交通工具的汽油污染的海域,某種程度上完全符合某個年代制式的中輟少女的形象,但她皮膚算白,笑起來時兩頰的肉堆到顴骨的份量會讓人跟著心情愉快。我雇用她在我店裡打工,但一直到第一次的翹班事件之後,我才算對她多了一點認識,那次翹班事件發生在某個星期天下午,一週之內最忙碌的時段,班表上寫著她的名字,但她人卻消失了,給的所有連絡方式都連繫不上,一直到深夜我才接到她的簡訊,打開是三行字:對不起,今天心情不好,跑去海邊看綠光。

  說真的,如果不是客人普遍都很喜歡小梅,我當場就開除她了。管妳去哪看什麼綠光,這孩子到底在幹什麼呀?不過知道至少她不是發生什麼意外,還是覺得安心了一些。隔天她紅著眼睛來上班,隻字不提她為什麼心情不好,倒是對我說了她自己的另一件事,是關於她自身的情緒障礙的問題。原來她從小不管做任何事,學習任何事物,只要中途遇上挫折,或者一旦感覺不對勁了就會立刻放棄。我一旦心情不好,就什麼事都作不了了。她說。大學也是因為這樣重考了好幾間,每間都唸了一個學期,發現不是自己喜歡的就不想再唸了。我一問之下,發現她唸過的幾乎都是公立名校。那些考試都不難啊。她說。用從客人桌上收回的用過的餐巾紙的另一角揩著水腫的眼睛。我從小就很聰明,上課的東西只要老師講過一次我就會了,從小到大考試沒有低於班上前十名。因為這樣,所以我爸媽也都很放心我,隨便我要重考幾次都沒問題,反正我一定都會考上不錯的學校,他們讓我做我想做而且喜歡的事,全副精力都在管我妹,我妹就是一般的學生,不特別笨也不聰明,只是她就不能像我那麼自由,連出門跟朋友逛個街都要被審問。

  我現在在唸的是哲學系,因為我喜歡尼采,尼采說,每個人都有辦法得到快樂,但永恆的快樂並不存在。但我不知道我能夠持續多久?我很怕到時候一個意外我又想轉學,一旦想轉學的念頭發生,我就阻止不了了。我好怕我又輸給自己,我不知道這世界上有能夠永遠喜歡的東西嗎?有時我真的很希望我爸媽給我設定一個底限,像是「這是最後一次了喔,妳再不唸完我就不認妳這個女兒」之類的,要狠一點,決絕一點。我覺得我一定是太聰明了,聰明的人其實最怕的就是太過自由,當個平凡笨蛋就會有別人幫你把目標,門檻都設定得好好的,朝著那裡走過去就好了,多輕鬆自在啊。她邊擤鼻涕邊一口氣說完,把大量杯盤匡啷一下扔進水槽裡。

  只是任性吧。我心想,但她一定覺得因為我們是普通人所以才不解她的苦難。

  但小梅確實有她非常有魅力且獨到之處,要說聰明,不如說更像是一種特異功能,那就是她能夠在客人開口之前就準確地猜出客人今天想點的東西,咖啡甜點餐點,百發百中,簡直像是在觀賞遊牧民族慶典上華麗的騎射表演一樣。據她的說法是,客人一跨進店裡的瞬間她就知道了。別問我怎麼知道的,那很自然而然啊,是種直覺。這個人今天會喝摩卡咖啡,這個會吃乳酪蛋糕,這個想要茄汁義大利麵不加橄欖,像這些訊息,在他們推門進來的瞬間就會自動跑過我腦海,好像只是暫時借過那樣,從前門進來後門出去,我才奇怪這些你們怎麼都聽不到咧?初次光臨的客人都會被小梅嚇壞,還因此有記者慕名而來採訪,還邀她去節目上表演,但小梅拒絕,她表示只有真正在咖啡店裡工作的時候才有這種能力,一踏出店門就不行了,平時也沒有讀心的能力。我又不是大衛魔術師,我這可是貨真價實的心靈力量呀。她說。

  但小梅確實已經儼然成為店裡的活招牌,她不介意大家來店裡都像是為了考驗她的能力是不是真的而來,小梅雖然情緒很容易受到波動,但幸好這件事情看似不在她太在意的範圍內。

  小梅的超能力史上唯一出過的一次錯誤,就是一休第一次來到店裡那一天。自打一休推開門走進來那一瞬間,小梅就愣住了,好像當機了一樣忽然變得很不伶俐,一休來到櫃台前畫單的時候,站著思索了很久,後來小梅說,那是有史以來唯一一次,她腦中完全沒有這個男人會點些什麼的訊息,平常都洞開的那扇門忽然間像被風吹一樣啪地關上了,腦子裡一片黑暗。

  那一次,一休點的是我店裡的招牌,綠光。綠光是我特製的抹茶檸檬千層派,作一百張蛋皮,一層抹綠茶奶油,一層抹檸檬卡士達,這樣交疊起來,很費工,因此每天限量十份。

  我把綠光端到他桌上,聞到他身上一股檸檬的清新調。他把叉子拿起來,從千層派最前端的尖角碾下去,一只漂亮的等腰三角形彷彿發出玻璃般的清脆的喀拉一聲倒在他的叉子前端,他的手指也很漂亮,是會讓所有女人羞愧的手。他把叉子拿起來送進口中。這是我吃過最棒的檸檬蛋糕。他抬起頭,微笑。

  從那天以後,小梅整個人就變得不對勁了,只要一休再次出現,她整個人就像失了魂一樣。雖然她平常好像也常常動不動就魂不附體,但這次情況好像不大一樣。每次只要一休來,小梅就會從吧台一溜煙躲到廚房去洗碗,不然就是蹲下去在櫥櫃裡東翻西找不知道找什麼東西。一休每次都點綠光,如果當天沒有綠光,他就會外帶一杯咖啡離開。他的咖啡一定要附一塊檸檬,他固定每個禮拜三下午來,那個時段通常店裡沒什麼客人,他捲著一股神祕的週三午間的空閒時刻的氛圍現身,身上是性感的檸檬香氣。後來我就發現小梅常常有意無意的在那個時刻切好檸檬準備著,或是在前一天晚上晃進廚房的冰櫃裡企圖多留一份綠光。

  她確實是戀愛了,或許這是好事吧,我不知道。但我要特別感謝一休,因為他的緣故,小梅開始準時固定來上班了,本來每個月至少會突發兩到三次的離奇失蹤案,自從一休出現後開始減少到兩個月一次,慢慢的,就這麼半年了。小梅幾乎變成店裡表現最優良的員工,我都要嚇壞了,很想代替小梅的父母謝謝一休。我猜小梅的內分泌狀況大概就這麼穩定下來了,應該這次也可以好好的把哲學系唸完吧。

  那是七月最熱的那天,一整天下來天空像是被吸塵器吸過一樣沒有一朵雲,太陽彷彿掙扎著試圖要侵入夜晚一樣,到接近七點了還高掛天空,那天是禮拜一傍晚,小梅忽然跟我說,今天天氣太好,今天的海邊一定看的到綠光。大姐啊,我可以偷偷溜出去看綠光嗎?反正這邊離海邊很近,看到綠光我再回來上班好不好?

  到底綠光是什麼光?我問,從來不知道她說去看綠光究竟是做什麼。她向我解釋,綠光指的是太陽完全落入海平線前,會有一個非常短暫的瞬間,那剩下指甲片形狀大小的橘紅太陽會呈現出一種檸檬綠的色澤,那是因為海水折射形成的視覺錯像,其實太陽在那一瞬間之前就已經完全沉入海平線另一端,我們看見的綠光只是海水折射最後的光線產生的幻影。所以太陽的影子是綠色的,妳知道嗎?那是海水替太陽說了一個小謊。小梅興奮地對我說。據說只要看見一次綠光,就會比別人多獲得一次幸福的機會,但是必須天氣非常好才行,幸福要是這麼容易那人人都可以獲得。本來就是人人都可以獲得好嗎?我忍不住要揪正她。我不一樣。她說,我跟你們才不一樣,我需要多一點幸福的機會。

  小梅離開,我開始擦拭店裡的桌子,把雜誌什麼的歸至原位,忽然有客人進來,我抬起頭,嚇了一跳,居然是一休,後面還跟著一個二十出頭略顯圓胖的年輕男孩。兩位嗎?我問。

  兩位,一休回答,今天一休的神色隱約地有點不耐煩,身上的檸檬味道好像也比平常更濃烈一些,是因為天氣熱的緣故嗎?但看上去依舊輕快,眉角和後頸也清涼無汗,真像是隨時活在白色涼亭底下的男人,行走著也像隨時都準備停下來喝一杯夏日的午茶。真是優質。雖然年紀大了些,但有些年輕女孩就是看上那種可靠的氣質吧。雖然我沒有跟小梅說,但十有八九這人是同志。不過說真的,同不同志的也不是真那麼重要,這種類似愛情的感覺即便是錯覺,只要能繼續給小梅帶來正面能量就好了。

  那男孩話相當多的樣子,似乎在進店之前就一路在絮絮叨叨說著話沒停。......所以就是這樣嘛,那傢伙就被我打一頓了,不會尊重的客人我也不會給他臉色看啊。男孩完全沒有在看點單,專心一意地對一休指手劃腳,然後忽然通了電似的想到什麼抬起頭來對我說:對,兩位,但我不是他兒子喔,更不是愛人,哈哈。

  休叔,原來你平常沒上班的時候都來這麼文藝氣息的地方喔?他大剌剌的環顧店內,欣賞著吧台上方垂吊的水晶高腳杯。小聲點,一休輕聲喝止他。啊我說錯了,還是說你是因為要上班才特地來這種地方?男孩不大正經的笑了,伸出手指戳了一下他。

  你再多講一句話,以後你再喝醉就睡馬路邊吧。聽清楚,要不是我家冷氣這兩天壞掉,我絕對不會帶你出來丟人現眼,難得放個假你幹嘛不回你老家去?一休平靜地說。兩份綠光。他微笑。

  不好意思,今天綠光已經賣完了耶,你平常都是禮拜三下午來,我們工讀生小梅都有幫你多留一份。我說。喔喔,我有聽說這間店有一個很會猜客人要點的東西的店員!那男孩大聲嚷嚷。

  休叔你有見識過吧?是不是真的很神?

  我不太清楚這件事,不過我每次來都點一樣的,我想要是是真的,那女孩大概也覺得我很無趣吧?一休回答。

  無趣?!男孩故意的拉長了臉。那是她沒看出你的真本事,不,是你沒給她看你的真本事,你無趣誰還有聊啊,你可是稱霸整個信義區最紅的男──店裡電話忽然響了。一休冷瞪了男孩一眼,示意我先接電話沒關係,也許是有些尷尬吧,他把兩份綠光的錢放在吧台上,似乎忘了我說已經賣完了,他轉過身去找座位,他平常總坐在內室靠牆的位置,今天已經有人坐了,只好換到外頭靠窗處。窗戶外面已經沉沉地暗了下來,想來太陽已經完全被實實地壓進海平面那一端。

  我接起電話。喂?話筒那端傳來小梅的聲音,大姐?我是小梅啦!語調聽起來非常歡快。怎麼樣?有看到綠光嗎?有!看到了。她笑得合不攏嘴,雖然很短,只有一瞬間,不到一秒鐘吧,但是確確實實我看到有一個瞬間,太陽變成一種很像金屬光澤的綠色了,好美,美到不行,根本就是宇宙奇蹟。我覺得好開心喔,而且我保證只有我一個人有注意到,我旁邊也有很多情侶在看海啊,他們完全一點反應也沒有,真是笨蛋,我覺得好像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綠光的意義,這種感覺挺不錯的。

  因為只有妳一個是聰明人啊。我說。

  她笑了。對啊,凡夫俗子哪懂什麼綠光啊。

  那幸福嗎?我問。幸福得要死啦。她笑。那今晚放妳假,幸福的女孩,妳早點回家休息睡覺吧。真的假的?大姐,我難得今天覺得很幸福呢!是啊,現在店裡沒什麼客人,我也想早點休息關門回家睡覺。我說。

  掛掉電話,那圓臉的胖男孩還在繼續像是音量控制鈕壞掉了一樣大聲跟一休說這說那。我望向窗外,能看見相隔上幾層住家之外的海,今晚的海看起來很平靜,確實有種安撫人心的感覺,夜晚此刻正要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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