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2日 星期四

雅君:示意


  我最後一次花長久的時間和王西瓜面對面,是在他的靈堂外。他的老母親和兄弟姊妹,進進出出,有的人坐著折紙蓮花,靈堂前的煙香繚繞,就像平日王西瓜嘴裡刁著煙,白色的空氣細瘦,像一條會騰空的小蛇。我一直盯著他的遺照看,當然是在我家門口附近,遠遠凝望,那些煙彷彿他是刁著菸死去的。

  我終於不用再從我家後門躲著他繞路進出,鬆了一口氣,但是也覺得失去了什麼。以前不得已要從大門口外出,怕看見他,從後門出門,也怕在路上遇見他,心裡惶惶,加快腳步就是要趕緊走出我們家這小區,離王西瓜的出沒範圍愈遠愈好,其實多少有些冒險的刺激感。現在出門,我永遠也不用遇見他了。

  你問我,為什麼這麼怕王西瓜?那是因為你沒看過王西瓜那顆可以和懷胎八個月孕婦相比擬的球肚,他總是半掀著身上那件穿到已經泛黃的汗衫,挺著外露的肚子,在和他對上眼之前,你便會忍不住的先向他的肚臍眼打招呼。

  但是意外的那顆肚子長年累月風吹日曬,有時還要兼雨打,卻總是白皙,還泛青筋,我覺得我們小區裡的婆婆媽媽們其實都想向他請教美白保養方法。但他的肚子就是蒼白了些,讓他肚子上的刀疤格外明顯。

  總之,我不知道他叫什麼,我媽說要叫人家王伯伯,但他一顆大肚子,還是叫西瓜比較貼切吧!

  從小學開始,我聽到對王西瓜的流言蜚語就沒斷過,我猜我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害怕他的。同學們在上學的路上,放學的路上,還有下課十分鐘的時間裡,都不放過王西瓜,大家彼此交換著從各種時刻與來源(多半是爸媽,或者隔壁阿桑)蒐集而來的情報,幼稚的臉孔上模擬著驚懼的表情,一個個比較著誰嘴裡說出來的情報最可怕,然後大家就會相信那一個王西瓜。

  有人說,王西瓜以前是黑道大哥身邊的無賴小弟,一定是在跟敵人互嗆時,無用的挨了一刀,從此被流放小區,成為一個小區裡遊蕩喝酒吆喝的阿伯。我回想艾玲那給我看過的漫畫裡,山口組或是啥鬼組的,反正那一群互毆的人裡,至少都會有一個像王西瓜這樣沒有頭髮的。我暗自推測,這個說法極有可能。

  也有人聽小區廟裡的廟公說,王西瓜前世應該是狸貓,死前挨刀,此生此世一出生就有刀疤,帶著怨恨來尋仇,他在外無故飄蕩這樣久,偏偏就是在小區落地生根,生了兒子後不再走,仇人必定在此。我先想起王西瓜的肚臍眼,然後再想起他那對眼睛,眼珠子的黑多過眼白,沽溜沽溜的打轉,是有點幾分那樣的本色。

  究竟,王西瓜是什麼呢?從我小時候,他就是一個謎,我也怕和他那對狸貓眼對上,不管是帶著怨氣的刀疤,還是無賴無用受傷的刀疤,總覺得那顆肚子充滿暴戾之氣,只要有人用針一扎,肚裡的強力氣體,不是把對方吹到隔壁鎮,就是直接把王西瓜送上天。

  那我現在還在這裡凝望王西瓜的遺照做什麼?一想,我自己也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顫。但是,我在等,等一個美麗的女人。

  是他太太啦!我知道小區裡還有人說王西瓜的妻子跟人跑了,每個小區裡似乎都要有人扮演這樣的角色,王西瓜的身分疑點重重,但我想證實我自己蒐集到的那個情報。

  那是個炎熱的暑假下午,我無論如何都想吃冰,但不想繞遠路,接受長長的曝曬,好想吃冰好想吃冰,決定和王西瓜賭一把,睹這次出門不會看見他。我抓著錢包,騎著腳踏車飛快的踩著踏板,「喞──」一聲完美的在超商前剎車停下,路上連一隻貓都沒遇見,很好很好。

  當我正精神颯爽的坐在超商裡吹冷氣,吃雪糕時,一陣沖水聲傳來,超商廁所門開了,有人喊:「妹啊,哩來!」我一轉頭,我的媽就是王西瓜,他站在冰櫃前,朝偶招手,沒錯,不是錯字啦!就是「偶」,我正在猶豫要不要拔腿就跑,可是手上的雪糕還沒吃完,其實也有些好奇王西瓜要幹麻,這是我們第一次說話,那種出門總是躲著他的冒險刺激感又湧了上來,我走過去。

  「吃這個好不好?第二件五八折,買這個有賺到!」王西瓜指著杜牌巧克力雪糕,聽起來似乎是要請我吃冰的意思,我想你通通不買,才最賺,但我還是點點頭,坐下來吃第二支雪糕。王西瓜說:「你們小孩都很怕偶吼?」對啦!王西瓜都說「偶」,閉著眼睛聽他一口台灣國語,其實很搞笑也很親切,但是因為我那時候無法閉上眼睛,所以以下對話部份我都幫他正音。

  我終於有足夠的時間和距離可以讓我雙眼發直的觀察,王西瓜肚子上的青筋和刀疤,順著血管細細的紋路,支支脈脈相連到肚邊,還有刀疤舊傷癒合收縮的張力與凸塊,很像一張藏寶圖,找對路你就可以挖出刀疤裡的秘密。王西瓜看我直愣盯著他的肚子瞧,豪氣的用他肥短沒拿雪糕的那隻右手,「咚咚!」拍了兩下:「偶告訴你,別小看這圈肚子,想當初偶可是用這肚子引起風引起雨的,追了大家都追不到的咩。」對不起,這句話我覺得應該原汁原味,正音先擱一邊。王西瓜的意思是當初靠他的肚子呼風喚雨(因此比其他人厲害)的追到了一個女孩子。

  我看著巧克力色的液體已經一滴兩滴滴到他的肚子上,他拉著汗衫擦擦兩下,肚子就乾淨溜溜。那個美麗的女人,是王西瓜十八歲時第一份工作,在物流公司裡工作認識的,他都叫她KiKi,KiKi每早上班,就是先清點貨品,讓王西瓜一一搬貨上貨運車,確認無誤後,王西瓜就會跨上駕駛座,前方另一位同事引導他開車上馬路,照後鏡裡有KiKi就對他微笑揮手說再見。那是他每日最美的風景。

  KiKi之所以叫KiKi是因為她喜歡Hello Kitty,大家都暱稱她KiKi,王西瓜說那時自己已經小腹微凸,他下班後伏地挺身,仰臥起坐輪流做,想盡辦法讓自己的小腹平坦再平坦,終於如他所願,讓刺青師傅可以在他肚子上刺一個粉紅色的Hello Kitty。刺青師傅經驗豐富,刺龍刺虎刺龜刺大象,只差岳飛的精忠報國沒人點,想不到頭一遭有年輕人自己帶圖上門來要他刺。線條沒幾筆,刺青師傅的手飛快的在王西瓜的肚子上動了起來,王西瓜平躺著閉眼忍痛。好了,一睜開眼睛,刺青師傅滿嘴笑意說:「年輕人,你這隻貓忘記畫嘴巴,我多刺一刀幫你補!」說完拍拍他的肩,整組壞光光。

  但是王西瓜用這隻有嘴巴的Kitty,活靈活現抖動肚子,外加自己配音,仍然成功邀約KiKi吃飯看電影,據說進展神速,兩人情感漸入佳境,就要結婚宴客,那年王西瓜不過二十歲,KiKi二十三歲,大家都說好啊「娶某大姊做金交椅」,偏偏尷尬在提了親合八字時,這命理師跟王西瓜的母親交情可非一般,據說雖然無法直言,卻不斷以眼神和搖頭來暗示兩人不合,將來不順,這女人非將王西瓜的未來吃了都嫌不夠。聽到這裡,我實在非常困惑,莫非還有人這輩子也要像王西瓜來尋仇?還有,這合八字程序是不是應該在提親前就先做呢?這樣婚是結還是不結?

  當然不啦!誰賭的起一輩子,至少王西瓜的母親睹不起他兒子的一輩子,雖然這樣拒婚總是避免不了讓人閒言閒語一番。不過人不瘋狂枉少年,私奔的情結如我預料的發生了,Hello Kitty 都刺了,難不成能倒著回去讓肚子恢復成一無所有的素樣?

  其實不只王西瓜可以,很多人都行,只要你耐得住痛,扒掉那層皮,讓皮重新長回來,刺青便彷彿不曾在你身上出現過;但皮可以重新長回來,人生卻不可以。

  他們私奔到我們小區,雙雙辭職離開公司,王西瓜開始在夜裡擺攤賣香腸,那平坦的小腹隨著夜夜的肉香也愈長愈大,KiKi偶爾會累得在家,無法幫忙。一日王西瓜擺完攤回到家裡,KiKi消失得無蹤無影。

  你猜她帶走王西瓜多少的財產?我們都知道年輕的王西瓜有什麼可偷,KiKi只留下一封信,簡簡單單一句話:「Kitty貓已經不是Kitty貓了。」多麼詩意,也多麼矛盾,王西瓜肚子上那隻有嘴巴的貓,從來就不是Kitty,更何況後來還一吋吋長大跟著胖。KiKi走後,肚子上的刺青就顯得可笑了,他找師傅洗掉,椎心刺骨的痛,讓他一時沒忍住,肚子一抖,師傅的手一抖,其他的皮膚重新長回來了,唯有那一刀就是留下疤掛在那裡。

  你愛對方的時候,有什麼道理?你不愛對方的時候,也不需要道理。這是王西瓜的領悟,從那之後,他說他就喜歡攤著肚子走路,蓋著悶哪!這是他對愛情的示意,也是對人生的示意。示意和失意?哪種成分多一點?這可能還要等到他兒子出現在靈堂前,我才會想提。

  遺照上就只拍到王西瓜的胸膛,他那顆肚子永遠也不用再對人說什麼了。而沒有了肚子的王西瓜,我又能驗證什麼了,收回我的凝望,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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