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22日 星期二

世界二十


  某天早上醒來,他覺得世界變了,但說不出哪裡不同,生活仍是生活。他的生活由早餐、工作、晚餐構成,中途穿插一些無關緊要的對話,夜裡回家仍然是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他也不覺得有什麼。但確實有些什麼東西變了,某些細微、綿長,無法被肉眼觀看的事物,悄悄地出現在世界角落的暗處。對他來說,那個暗處指的是他一人獨處的時刻,一個長條型的灰色量表便顯示在他的視線中,有時變亮,有時變暗,有時黑得像壞死的肝。他沒有辦法對人訴說這件事,一來其實它並沒有造成多少困擾,二來他沒有任何機會:他總是獨處的。但他還擁有回憶。現在這變成他每日的功課,在所有寂寞的時候細細回想每一個他認識過的人、每一件如馬鈴薯的芽眼那樣彷彿就要發芽但最終仍然沒有的事。每當他這麼做,那個灰色的量表上的指示條就會變得少一點,透明一點。他在這個新的世界裡擁有了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並且越來越習慣這件事。這就是他在新世界的生活,和舊世界的其實沒有相差太多。


2013年1月20日 星期日

2013-1-20


早上的夢,現在只剩唯一的片段了。一群人在醫院裡,等著時間到,進病房探望某人。所謂的醫院其實是道徑的綜合體,在那些交錯變換的樓梯與通道之間,描繪出來的是一個充滿規則與規則的場所,以白色為基礎的印象已經不再存在於牆面上,事實上,因為階梯佔去了幾乎所有的空間,那裡已經沒有作為獨立意義的牆的可能性存在了。我不確定我們等的是誰,也許是我的四阿姨也許不是,我們在等她開完手術,或者生產,總之在那間她並未真的現身的醫院裡,她作為感染或正經歷某種轉變的象徵,是跟現實中的她本人那種始終直來直往充滿活力的印象連結在一起的。我們盯著某個寬尺寸的顯示螢幕,上面像火車站標示列車時刻表那樣列了關於某某病房正處於什麼狀態的消息。但其實我什麼都沒有搞清楚,螢幕上的資訊以及她究竟是為了什麼進醫院的都無有頭緒。突然,也許是在夢的某處的起跑槍響了,所有人都知道我們的時間到了,而開始找進病房的正確道路。某些人在我們的注目下從螢幕後方的玻璃廊道跑過。我們往左邊走,到走廊底端的轉角,本來在我們印象中是通往另一方向的通道突然出現了第三個方向,正好回頭經過螢幕後方的另外那煙。就是這一刻,我才了解到原來剛才螢幕懸掛的地方不是牆,那只是兩條走廊融合的地方,牆並不存在。


2013年1月16日 星期三

2013-1-16

早上的夢之一。我在打掃房間,就像現實生活中我在打掃房間那樣。今天的夢似乎都是這樣,都跟夢外面發生的事情非常相似,但又在某個決定點上有所不同,以至於最後變成完全不一樣的東西。房間一如現實中那樣小,器具備全,檜紅、駱駝、銀灰等大地色系配上那些因間接光源而沒有被完全照亮的石白色牆壁,一張雙人或沙發床,床邊的茶几,出沒於眼角似有若無的廚房設備等等。但打掃工作比現實中做起來要簡單一點,似乎是因為某些原因或某些規則,夢裡的床並不需要我花太多時間去整理它們。就像我們小時候用過的那些雙層書套一樣,只要我把原本舊的床單通通拆下,新的一層就會從原本只屬於概念上的狀態,落實成為真實。也許是關於新的改變帶來的方便,也許是想不透這個技術如何達成,起初我有點訝異,過沒多久之後訝異就轉為疑惑,因為發現不是每間房間都有新鋪好的床單等著我。我問了夢裡跟我一起工作的那個女孩,她說因為某種某種原因,如果舊的床單太髒的話我們比須自己鋪新的。一如現實,我到現在還是無法理解她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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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的夢之二。我依然在打掃,或者說,依然是某人的工人,為某個概念(旅館、餐廳、複合式經營商店街、企業體、老闆、資本主義)工作。那是一個很大的地方,有點像百貨公司下面的美食街,或者是火車站或中點轉運機場附屬的那種飲憩等候區。我分不清楚入口在何處,人們又是從什麼地方進來什麼地方出去,但我暫且這樣敘述:整個空間是長方型的,如果我站在其中一個短邊上面對整個商場,我左後方角落是一間西式餐廳,佔去短邊一半的空間,廚房就在靠短邊牆壁的那面,然後向商場內部延伸出長型的座位區,整間店建在墊高起來的木階梯地板上,並且在店前面對商場的的咖啡坐椅旁設有一台像台灣路邊小吃會用的那種攤販車。在我右手邊,包含另一半短邊及一部份長邊而形成L區域的,是一間類似7-11的開放式便利商店,它沒有區隔的外牆,只設了冷藏用的開架式矮櫃以及矮櫃上方的懸掛日燈,我似乎連結帳台都沒看到。另外,在與便利商店相對的另一長邊上的,則是一整排的美食街餐櫃以及它們前方的用餐區,直向前方延伸至我看不見的商場另一端。從頭至尾我都不知道這個商場有多大,或是在我對面的另一邊有什麼,我只是在我的這邊,做著越來越令我無法理解的工作,以至最終離開。與我一起工作的有兩個人,一個是我同事,是個男孩,另一個是我老闆,就像我在台灣有的那個一樣。我本來以為我的工作就是打掃、整理之類等等,但後來我的老闆氣極敗壞地說我沒做好我的工作,然後我的同事過來跟我說我們還必須做這些這些與那些那些,除了我以為的清理之外,尚包括爬到便利商店冷層架頂層,像貓一樣在二樓高的地方跳來跳去,擦灰塵,並且換燈泡。我並不介意這些工作本身,但當我看到那些他說我們必須負責的地方時,我完全性地覺得自己被要求做到一些不合邏輯的事。我爬到了其中一個懸掛燈上,然後他們叫我要跳過一公尺多的距離到另一個懸掛架上,去做一件看起來很簡單的工作,我站在將近三公尺高的空中,深深覺得整件事情的荒唐。

我放棄那項田徑運動,爬下冷層架,回到攤販車前面,一名坐在靠牆雙人坐位的男人正面露不耐地等著我的老闆與同事計算他應該要付的款項,我從他們身後湊過去看他們計算機與帳單上按的數字。男人是一個人來用餐的,點了一份餐點,大約八百多元這種數字,然後帳單上寫著,還要再退他三千零六十元。我問說為什麼還要退他這麼多錢?我那位如同現實中的老闆用著如同現實中的語氣對我說,客人說上次他來的時候點了三個東西沒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是夢的關係,那些理由聽起來理所當然但其實邏輯空洞無比,但想想,在夢之外他也說著同樣我令無法理解的東西。他甚至問我記不記得那男人上次來時的那張單子,某某菜某某菜是不是我做的,我瞬間反射回說怎麼可能記得。現在邊寫就越來越覺得夢裡那種情境是多麼地莫名其妙不合理,那個人講出來的菜名是非常誇張的像油炸鱸魚那種,姑且不論一間美食街餐廳為什麼端得出那種菜色並且一份餐點賣到八百一千,光是問我還記不記得這個人點的餐是哪張單子就讓我覺得不可思議。這完全是一關逼一關的悲慘遭遇,他們面對客人,我們面對他們,所有人就這樣困在莫名其妙的情境當中。

早上的夢之三。關於那位前來討退款的客人。我不知道我的腦子或是我的夢是如何運作的,不過他在夢裡突然擁有了名字:是元介。對,沒錯,是元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也許單純只是因為是元介這三個字在某種程度上比較像一個開放性的語詞而不是一個名字,而它身為語詞本身所擁有的和其他語詞之間的連接點,剛好被這個夢補捉到而已。那男人跟現實中的是元介一點關係也沒有,長得完全不像,除了都是男的之外我不曉得還有什麼共通點。他大概三十幾歲,但也許是因為胖的緣故,看起來比他實際上的年紀要再大一點,頭髮短短的貼在頭皮上,穿著一件還算合身的黑色襯衫,整個人看起來稱不上美麗或醜陋,就是普通而已。夢的第三段,這個極端普通、充滿可能性的是元介成了主角,並且是警察局黑名單上的人物,主要原因大概是他跟一個不應該的女人上了床。在這個夢的一開始的幾秒鐘,諸如警察局、通緝、女人、是元介這些主要的關鍵詞,都已經在我腦中跑過一遍,像電影的預告或前情提要那樣讓我對接下來要發生的故事有所了解,然後它才開始用它覺得對的方式支解、述說這個故事。故事開始時的畫面,是一個類似從外往內看的監獄畫面,幾根欄杆似的黑影立在畫面的前景,然後我看著躺在欄杆後的一個非常驚人的東西,什麼都沒發生,我只是看著它,一會兒之後畫面開始跳轉。跳轉之後的劇情比較容易理解,有點像倒敘,重新解釋為什麼是元介會被警察局盯上。整件事大約是因為他在某次警界聚會時搞上某個跟警察們有關的女人,也許是某某某的女友夫人或是外國大使等等,完全跟法律無關但就是弄得警察大人們心理不爽。那個女人是個金髮的外國美女,她跟這個不知道哪來的是元介在一張看起來很舒服的大床旁邊的地上翻雲覆雨之後,兩個人躺在地上裹著毯子說話也許吵了點架之類云云,是元介起身離開,金髮女人(我想她是法國人但是說英文)用卡其色的毯子遮住自己彷彿她正在演十一點以前的輔導級電視劇,半撐在地上一臉不解為什麼這個男人不願跟她一起出席一場家庭聚會。其實他們最後還是去了那場聚會,不過那是下一段的夢了。

回頭說那個欄杆裡的生物,那是我在這整個夢裡最無法理解的東西。躺在那裡的是一個手掌,或者說是一個長得像手掌的東西,我認為它是有機的,即使說不出到底具備哪些生物特徵。它非常巨大,掌心向上,五根手指無力地攤在畫面右端,看起來奄奄一息,彷彿因為過長時光中的煩惱與業而被擊倒,年老、虛弱,經歷與背負的都太多,超出它在此一片段肉身所能承受的限度,復原之路遙遠,於是整個因果暫且將它錨定在此地,像傳說或故事將某些人事物錨定在它們各自的困境中,成為介於靜止在背景與前景之間的存在,它們無力前進,也無法歸於普通。它擁有的如此多,以至它完全無法隱瞞,它所身處過的所有一切都在它身上留下痕跡,改變了它的形狀、顏色、運作方式,以及它的原則。我可以在它的表面上看到所有它必須訴說的故事,關於夢,一個男人做了什麼,女人又做了什麼,這件事對其他人的影響以及他們的反應,還有置身於這些具體的情節之外,那些關於哲學、概念式的道理,甚且充滿了宗教意涵。它是紫紅色的,像一幅西臟唐卡或是敦煌壁畫,在紫裡藏有深色的野橘、狗綠、芒草白,它們在明明已經如此巨大的畫布上執意說著更多的故事,細微、燦爛,各具一格。我在它上面看到夢裡人物的臉、曾經發生的事、群體的意識,它看起來已經離「手掌」這個意義很遙遠了,但仍然保有其中一部份的規則,除此之外它與我們身處的層級完全不相干,它像突變的大自然那樣,在普遍的規則之外歧出一條兀自的路;它像因為多餘而殘缺的生物、出生就老的嬰孩、核災後的花苞,但又不只如此。它的斷掌上有手指上有帶著複雜紋路的其他手指以及附著在最後久未修剪的爪子,它並非為了某種特定的目的而存在,它的存在即是它的存在本身。在夢裡我花了幾秒鐘或者一分鐘的時間看它躺在那裡,讀它身上那些平凡的事跡,一行關於「是元介」這三個字的開放性以及歧義可能的字飄浮在它頂端的空中,像繞口令那樣,以同音異義的方式不斷重覆是元介三個字,試圖解釋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但看起來仍如此深奧,一如經與它的注解,它與手掌本身。我做過很多夢,見過很多難以言說的事物,但今天看到的這個仍然令我困惑與著迷。

早上的夢之三點五。夜裡我們徘徊在教室外,像來自未來的人或者狗群那樣,凝視那些空蕩蕩的桌椅與介於我們與它們之間的門窗。

早上的夢之四。是元介與那個說英文的法國女人最終仍是去了那場家庭聚會,我也去了。聚會在一座類似莊園的宅第舉行,房舍、寬廣前院、後院山坡草地、涼亭等等想得到的都有,所有人都像珍奧斯丁那個年代的人一樣,穿著正式服裝出席,燕尾服、花禮帽、蕾絲洋傘。我不知道自己穿什麼,我甚至可能並不存在,但總之我們跟著去了,他們兩人(我們三人)彷彿把自己節制得很好的上流人士那樣,端莊地走進那棟戶外用餐亭裡。是元介在這場聚會裡是件大事,他是唯一的亞洲人。我不知道這場戲是發生在哪個年代,不過看起來即便是在現代也不過是穿的衣服的差別而已,骨子裡的那些東西是不會變的。法國女人認識前來赴會的每一個人,理所當然,他們是她的親戚,或是親戚的朋友、臺面下的情人一類。他們跟法國女人一樣說英文,而且就像珍奧斯丁那樣有英國腔。我們坐在最靠近門口的一張雙人座位,不斷有人從門外走入,經過桌旁,停下來與法國女人寒暄或閒聊不停,有那麼一些時刻我幾乎就要以為她就是綺拉奈特莉了,但很顯然,就算是綺拉奈特莉也不是法國人。發了福、髮線又微微後退的是元介此時看起來有些脆弱,雖然我始終站在他身後,沒有看到他臉上是什麼表情,也許,在某種層面上來說我們倆只是互為對方的投影也說不定。入坐一會兒之後,是元介起身離開去拿餐點或是飲料之類的,我便坐了他的位子,替他看著那些不會當著他的面發生的戲。一對男女從我右後方的入口走入,綺拉的臉上就出現一股無奈與厭煩二七分帳的表情。女人收了洋傘對著綺拉說些聽起來就違心的問候以及她對是元介的出現是感到多麼訝異、驚喜及充滿八卦興趣,而綺拉始終是那副彷彿沾上了俗不可耐之物卻又無法擺脫的表情。我不知道她到底如何維持自己沒有退縮或者沒有爆發的,女人走了又來,說說停停,而綺拉的表情始終是屬於夢的鏡頭的,她不在乎,也無法阻止來自其他角色對這場戲的表演。演了我三場夢的是元介此時還沒回來,我看著那個只有我知道她是法國人的女人,夢停止在這個畫面,而我醒來。


俄羅斯人

  那天半夜一點載了一個從俄羅斯來的男人。   不高,但身型結實,髮流像梵谷的畫那樣亂成一團,路燈一照似乎還閃出許多種顏色。   留了一臉青苔似的落腮鬍。應該也是梵谷的青苔。   「Куда?」我生硬地問他。   他剛關上車門,轉過頭來,如預期一般地表現出訝異。我沒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