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2日 星期五

雅君:大雪


  下雨天的時候,我就會想起柏棠。名字像是擁有孔雀魚尾那樣的人,你一定覺得他長得很漂亮,但其實不,他的一張臉黑黑的,鼻子瘦長,兩個孔(大部份的人都是兩個孔,我知道),嘴唇薄薄(兩片,我知道大部份的人都是兩片),像一張平面的紙。沒有眼睛的臉,彷彿沒有臉孔,讓人無法說漂不漂亮,你記不住他;但你記住他,也是因為他那一雙看不見的眼。

  顫動得像一場冬天裡的大雪,白色的飄搖、翻轉。

  小時候我很怕他,可是又會忍不住盯著他看,盯著他想如果他看得見,不知道會如何轉動他的眼珠,是不是他就會因此變得好看?是不是如此,他就可以獲得愛情?

  他總是一個人,坐在巷弄裡,他家的矮屋簷下,用導盲杖敲打一些廢棄的鐵瓶罐,哼唱大家從來沒聽過的曲調,模模糊糊的也不知道那歌有詞沒詞。大家都喊他「巷弄裡失明的」。

  沒有人知道他有一個那麼美麗,與他並不相襯的名字。

  小學放學後,一夥人沒事做,林大山就會集合大家去巷口,他帶頭喊「衝」,我們一群人就會快速跑過柏棠的家門前。所有人在經過他家門口時特別嬉鬧,有人會跑得更快,有人笑,有人尖叫,也有人像我一樣,忍不住放慢腳步,好奇的看他,猜他究竟有沒有看見我們,真的看不到嗎?要不要走到他面前,把手揮一揮?

  可是,我們不敢。柏棠比我們大很多,也許大十歲有?我們怕,又覺得他比我們弱。說穿了,帶頭的林大山就是一個沒神經的人,而想都沒想就跟著他做的我們,更是一群沒神經的人。但我還是會去,我就是好奇。

  好奇心殺死貓,但卻沒嚇到我。愈害怕,我就愈想盯著他,像是一種遊戲。你聽過嗎?誰先眨眼,誰就輸。別以為贏的人都是柏棠,失明的人和我們一樣,為了避免眼睛乾澀,仍然有眨眼的需求,所以沒有比比看,還不知道誰輸誰贏。想到這裡,我就會覺得柏棠很可憐,他的需求和一般人一樣那麼多,可是卻比一般人少了些東西。拜託,別再說什麼「他失去這些,但他一定也擁有了一些我們所沒有的」這種不負責任的話,請舉證「一定也擁有一些我們所沒有的」。

  舉證:柏棠的那雙眼睛裡有一場飄顫的大雪。

  那天考完月考,只不過是自然科少了幾分,就讓我從班上第二名掉到倒數第二名。我不敢回家,也不想去同學家,總覺得有些難為情,但雨已經開始下了,我又沒有帶傘,所以我去找柏棠,找柏棠算帳。

  不是偶爾都會聽說,哪個鄉里哪個巷裡隱居住了一位先知,因為付出了某些「代價」(譬如說這些先知的共通點往往都是看不見),先天就瞎了的或者某一天就失去雙眼,開始背負起使命,來人世間渡化我們這些死了之後連靈魂有或沒有都不知道的凡夫俗子。他們的目視能力被放逐到另一個時空裡去,讓他們預見了在還未來臨的日子裡究竟發生什麼事,然後透過還處於這個時空的他們的嘴巴,將那些事傳遞出來。

  我想柏棠也是這樣的人吧!

  月考前那陣子,我花太多時間去柏棠家的巷口「衝刺」,為了讓平時成積看起來好看一點,不讓我媽發現我在外頭鬼混掉太多時光,我的作業其實都是衝刺完回家前去艾玲那家「抄」的,所以考試的時候我其實有些心虛,佛腳抱得有點大。

  一次「衝刺」結束,我特意放慢腳步,在所有人出巷子後又折回柏棠家門口。他還坐在那裡敲打鐵瓶罐,但這次只聽見我一個人的腳步聲,讓他停下了動作。我們都沒說話,我很緊張,我覺得我接下來要問的事很蠢,但我就是想問。抱著一種「早死早超生」的心情,我開口了:「欸,你覺得我這次月考會考第幾名?」,通常這種等待回答的過程中,無非幾秒鐘,但是大家都會告訴你,這個瞬間彷彿有一輩子那樣漫長。那是我第一次體驗到這種感受。

  柏棠回問我:「妳之前考第幾名?」,我告訴他第二名,他說:「那就是第二名。」這是我們的第一次對話,他的聲音溫柔斯文,像是一尾魚的游動,水面沒有漣漪,彷彿他這輩子都不知道什麼是變聲期,聲帶不曾被荷爾蒙猛烈撞擊過。我聽完他的回答,莫名安心,揣測著先知的聲音可能都是這樣吧!心情閃亮得就像他敲出的清脆鐵罐聲!

  但是名次揭曉後,我就覺得被騙了,柏棠根本就不是什麼先知,不知道就說不知道,為什麼還要跟我說第二名呢!我來到他家門口時,他一樣坐在矮凳上,我就站在他身旁,看他停下所有動作。我們都沒說話,因為我既難堪又生氣,難堪自己不用功就算了,居然還算命心態的問了他這樣的問題,並且深信不疑,我實在好生氣他欺騙我,又生氣自己的童年居然這樣愚蠢。

  柏棠面前的瓶瓶罐罐有大有小,有胖有瘦,高低錯落排列,雨愈來愈大,地上的窪洞已氾濫成災,像一條隱形的河,在此刻現身。雨聲很大的時候,我才敢小聲的罵他:「騙子!」柏棠聽出是我,還沒說話就先笑了,但沒笑出聲音,他問我:「你考第幾名?」我說倒數第二,他說:「對嘛!我只是沒把倒數這件事說出來而已。」究竟是要唬爛誰呢?被他一笑,我更生氣了,我說:「那你怎麼沒算出你會是個瞎子?」我知道我很幼稚,說出這種話,不能因為我是小孩就可以獲得原諒。但那種大家都避之不碰的即將結痂的疤,不是讓人覺得更癢更想去摳它嗎?

  說出那句話時,我覺得我贏了,但也有些戰戰兢兢和後悔,可是柏棠不愧是柏棠,他只是說出不會出乎大家意料的答案:「像我們這種人是不能算自己的命的。」全天下的人都不能算自己的命好嗎?我其實很感謝柏棠只是這樣淡淡的回應我,沒有讓場面難看,他開始繼續敲敲打打,只是他眼前的那些瓶罐早被雨水裝滿。我想我們都知道。

  為了化解這種看似什麼都沒有,但我心裡其實很尷尬的感覺,我問他:「你到底叫什麼名字啊?」他說柏棠,松柏的柏,海棠的棠,我問他:「什麼是海棠?」他說一種花,我們都沒看過。

  但是,用花來做名字,尤其是男人的名字,就是美麗。我因為考了倒數第二名,被我媽禁足了一個月,錯過了和柏棠道別的機會。

  他搬家了,我本來高高興興的想去跟他說,我又考回第二名了,但他的矮凳消失了,只剩下那些斑駁的鐵罐被收在關起門來的牆邊,裡頭乾乾的,什麼也沒有,只有天氣好得黃昏斑斕。海棠就像一尾孔雀魚,隨著那個大雨天裡出現在地上的河一起消失了。

  罵他的那一天,我離他好近好近,近到看得見他的雙眼裡有我的倒影,倒影外就是雪地,顫動的白,飄搖、翻轉的白,白茫茫的一片,不知道是大雨還是霧氣,看著看著就讓人覺得發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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