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2日 星期五

依佳:瞑


  旅人自海中醒來,海潮溫柔地托扶著他的軀體,如微風,他伸展肢體使之搖擺晃動,乘著波浪上岸,在溼黏的岸上爬行,以前肢撥開眼前的雪白的細沙,滿月的照耀下,沙灘發出純白的光亮,彷彿為他指引一條明確的道路。他扭擺肢體,抵達沙灘的深處,前肢挖扒洞穴直到足夠把體內純白的蛋放在洞內。

  遠方天際一陣閃光撕裂懸掛滿月的天空,他抬頭,沾黏在眼周的沙被海風拂乾而脫落,閉上眼睛享受如情人般的愛撫。

  再次張開眼他在一片平坦的岩壁上單腳跳躍著,周圍開滿了淡黃色的細小花朵,仔細一看,每一朵都發出誘人的氣味,他忍不住湊上前啜飲,身後純黑色的大翅膀礙事地阻撓著他移動,他抖動了前肢的肌肉,掀起一陣小旋風,花朵被風壓低趴伏於岩壁上。

  當旋轉的風止息,他張開眼發現自己在一片森林的樹梢中,望著一望無際的密林,叢林中的枝幹棲息安睡著他的同伴們,唯有他要爬到最高處等待迎接光明到來,他的毛孔因為興奮而張開,長毛也為之顫動,從一個樹枝晃蕩到另一個更高的,他擺盪著肢幹如同與風同行。

  就在他最意氣風發時,一根枝枒斷裂,他應聲跌落樹蔭深處。

  再次抬頭,他看見陽光灑落林間,破碎地亮光點燒每一片碎葉,他在葉與葉的金黃縫隙間扭動身軀踽踽爬行,沉重的背殼傾斜地掛在身軀的一側,樹梢遙不可及,恍如隔世。

  一陣拍打聲掀起強風襲來,一頭有翼的巨獸出現在他面前,他瑟縮在背殼中,感覺巨獸的腳爪抓取殼用力擲地,並以尖啄探入縫隙將他的驅體拉出,他哀號著扭動著,在金黃色的縫隙中沒入黑暗。

  然後風將他喚醒,吹拂他的兩翼,粗暴地掀起每一條羽根,他不斷向上翱翔到達雲所在之處,望著下方的島嶼:一株巨木盤踞在島的正中央,它的色澤和周圍的綠色明顯不同,隱隱反射著太陽的餘光。

  他盤旋而下,發出嘯聲,乘著氣流繞行趨近,趨近,直到太過刺目的光籠罩住整個視線,景色成為一片空白。

 

  他睜開眼睛,眼前是全然的黑暗。

  黑暗中有水在滴。緩慢的,以單調的頻率聲響落下。

  而室內的回聲像身在洞穴。

  旅人感覺自己的頭隱隱作痛,水滴平緩地滴落在洞穴中,發出空洞的回聲。反覆閉上再張開眼睛後,他感覺到黑暗中有物體在無聲移動著。

  「誰?」他問。沉默如空氣包圍著空間,而劃破空間的聲音如石塊沉於水潭中。 他突然想起問過衸該如何和蕨民溝通的事,他並不像歸一樣是個語言天才,只是在漫長的時間中透過努力學習,學會通用語和多數民族語。歸雖然被認為破解了蕨語並留下一些學術筆記,但那只是一些語言習慣的筆記,並不是真正的語言紀錄。在學術上,蕨語從來不曾被有效紀錄。

  但衸並沒有正面回答他,只告訴他,歸曾說,不必在意表面的言語。

  不在意表面的言語該如何溝通?

  「真是抱歉,我忘記你身處黑暗之中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從黑暗中響起,他使用的是北方歲大陸在數百年前通用的時典語,這套語言在六百年來已經成為學術上的死語言。

  男人從黑暗中離開,又從黑暗深處出現,當硝石摩擦聲音響起,黑暗中出現一絲火花,煙硝味撲鼻,一盞油燈出現在洞窟中。

  光明重新來到旅人的身邊,他的眼睛終於看清原來隱沒在陰影中的一切,形成山洞的曲線是水流數經萬年滴穿而成,他躺在一個平鋪於岩石的蕨類編織物之上,而站在他眼前的男人面似壯年卻一頭白髮垂落至胸前,全身赤裸,眼眶處一片平坦。

  「你的眼睛?」旅人仔細觀察男人臉上,在常人眼眶處覆蓋著一層皮膚,沒有縫合的痕跡,彷彿放置眼球的眶洞從不曾存在。

  「是天生的。」男人徐緩的回答。「我什麼都看不到,一個人生活在洞窟裡習慣了,這油燈是蘇拿來讓你用的。就是在雷鳴後將你揹回村子的那個孩子。」

  「是那孩子放走歸的示嗎?」

  「是我放的。」男人將油燈放在旅人身邊,轉身回到原來黑暗陰影處拾回一本書遞給旅人。

  流伸手觸摸紙張,是曙大陸常見的粗糙穗紙,封面只糊了一張簡陋的薄頁,看起來不像是一本書反而比較像個人的筆記本,他翻開書封,映入眼簾的是再熟悉不過的語言和字跡。

  「我剛才做了一個夢。」旅人將夢境描述了一次。

  「那是母親捎給你的訊息。你已經看見母親在的地方了,就是森林中央那棵巨大的沙羅。」男人說。

  「你讀過這本書嗎?」

  「是的,我就是這樣學習時典語,只要我碰觸書,文字就會化成聲音。」男人輕觸書頁,熟悉的聲音流洩而出。是年輕時的歸,以旅人最熟悉的語言講述他在莢島所見的一切,蕨民的生活。

  「蕨民的語言無法被語言學家所收納的原因在於,蕨民並不使用肉體的耳朵接收聲音,事實上他們全族天生就近乎全聾。他們能夠相互溝通依靠的是母親,也就是蕨族的母株,母親能夠將聲音或影像送達每一個蕨民的心裡,讓彼此了解現在島上的情形。

  母親在蕨族扮演的角色,既是具有信仰的核心,同時也是所有記憶儲存的中心。母親不只能操控蕨族,同時也能操控整個莢島的生物,她沒有情感,唯一的目的只是讓族群延生下去。

  我到達莢島的第七天,見到母親……」

  男人放開書頁,整個洞窟又回歸到偶爾有水聲滴落的寂靜。

  「我原本以為,歸會來的。」男人平靜的說。

  旅人沉默看著男人被薄膜覆蓋住的凹洞。

  「歸給了蕨族珍貴的禮物。」男人在旅人面前坐下,「你應該能明白,我之所以不同於其他蕨族人」他手指耳朵,「是因為我沾染到了他的血。」

  「他留下兩個示,一個教育他的血脈,一個求救。」他說,彷彿看得見般凝視著旅人,「我發出了求救的那個,是因為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

  「母親就要死了。」

  旅人望著男人,感覺到他渾身顫抖著,如同在叢林裡的少年。

  「我能做什麼?」旅人問。

  「剛才的夢是母親在召喚你到她的身邊。」男人說。「走出洞窟蘇會為你帶路,但除了蘇以外,不必要和其他人對話。」

  旅人站起身來,拿起油燈,凝視燈光外的陰影,「還沒請問你的名字?」

  男人輕輕嘆了一口氣,「你還不明白,我們沒有名字的概念。」

  「如果非要呼喚,就叫我瞑吧,但我也是海龜、果蝠、長臂猿、片蝸牛、鷹和司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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